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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2016-10-14 15:40:39來源:作者:陳祖芬

    童年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不但是他生命的起點,往往也是他藝術旅程的歸宿。一賈浩義

    他呀,過去我和他在一起好些年,當然熟悉他的。不過,讓我想想,好像他和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幾句。我給他掛電話。我說賈浩義,你的畫為什么都署名"老甲"? 是老子天下第一還是你老穿著鎧甲?啊哈哈哈哈。笑罷我說,十年不見我去看看你。
 
    一、三千廢畫竟是在此地謝世了
 
    我打開車門正要下車,然而我的白網(wǎng)球鞋面對著一巷的爛泥地。我挪到車的另一頭,打開挨著他家院墻的那個車門,這才有不至于濺起污水的土地。他家是個獨門獨院,一如他的獨來獨往。我想先去一下廁所。他說就在院子那角。房墻和院墻間,有一個可以走進一人的空間。又是泥地。所謂廁,竟是在泥地上挖的一個坑??永锍S富的肥料外,是畫廢了的滿是大塊墨的宣紙。他偏愛畫大團焦墨的大畫,人說他兩張大畫的墨有些畫家或可用上一個月。他作畫多砍殺,自嘲廢畫三干。這三干廢畫竟是在此地謝世了?
 
    廁所前后的土墻上,都挖了很大的方洞,或曰窗。一邊整衣褲一邊可以通過方洞如看電視般看那泥街兩頭路路而行的路人。然而路人不也可以看到我嗎?我急急鉆出這泥廁,問他為什么搞得透明度這么大?不怕冷嗎?他說涼慣了。到畫院上班時就受不了那里的暖氣。還有一句話我沒說:你的畫挺賣錢的,為什么不蓋個衛(wèi)生點的衛(wèi)生間?
 
    一進他的大屋,就見一張三米長一米半寬的大畫桌,令我驚羨。如此龐然大桌上不了樓梯進不了電梯人不了單元房門。不過他家除了這張恨不得撐破四壁的大物,其他家具就頗具"文革"遺風了。"文革"時北京只有這一種衣柜:一面是木門,一面是這一塊草綠色布的玻璃門。不堪的年代流行這種不堪的顏色。一只小雜品柜,兩扇門上刻著同一條毛主席語錄:"不但要有革命熱忱而且要有求實精神”我不覺看看他身著的一身黑,我身著的一身藍. 我好像一腳又踏進了那個沒有色彩的年代。
 
    14英寸彩電上遮蓋著一塊八十年代城里沒人圍的方頭巾。妻的手藝?記得他是"文革"時成的家。他是大學生,出身富農(nóng),臭上加臭的,找個農(nóng)家女或許還能安生過日子?妻帶著現(xiàn)在罕見的套袖,捅捅爐子,然后端一臉盆水來放爐子上溫著,讓他洗手。我說他怎么樣?妻笑道:跟牛似的,最好連我都不要在這屋住,干擾了他畫畫。
 
    他家墻上掛著一只牛頭。光禿禿的頭骨。這是他墻上唯一的飾物。身上更一無趨時物。1988年中國美術館舉辦他的個人畫展,開幕式那天他穿著藍乎乎黑乎乎的穿了十年的一身中山服。別的畫家在畫展開幕式上很多是西服領帶的,你怎么不穿?你去新加坡參加畫展時不是穿過西服的嗎?他說就是覺得穿著別扭。
 
    他的身體大約放任慣了。小時在農(nóng)村,夏天他上身只系一塊包袱皮,可以防曬,可以直活,可以擦汗。后來他有一幅畫叫 "鋤禾日當午”,他畫的太陽下邊都是火苗,他說這是太陽"下"的 火。他這個系包袱皮長大的農(nóng)家孩子到北京上中專后,把他家里寄來叫他買衣服的那點錢,差不多都買書了。冬天他只穿兩條單褲過冬。夏天上自習課他光著上身。老師叫他穿上背心,他不穿。 他不服,寫信給《中國青年報》,說光著上身上自習課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們給評評理?;匦藕芸靵砹?,說請你最好還是買一件背心穿上吧。
 
    他現(xiàn)在還是一切從簡:能不買的不買,能不要的不要,能不說的不說。1959年他買過一頂氈帽,一直戴到氈帽變成了去毛的光帽,戴到1979年這帽丟失在畫院的傳達室里,從此他頭上干脆從簡不戴帽了。妻想買張飯桌他說累贅。一家四口只在一張狹窄斑駁如果處理只能當劈柴的茶幾上吃飯。同行說,常有外賓來,布置一間接待室吧。他說多余。
 
    二、小男孩一個人認認真真地扭尿,吸引了多少中外來賓認認真真地看他撒尿
 
    賈浩義小時候,他嫂子趕一毛驢棒子送他到山頂?shù)男W。棒子是他的伙食。學費由他給學校拾柴禾來頂替。然而他那兩道立起的黑眉明白地寫著他的自尊心。有一次老師沒看見他,他誤以為是老師不理他,立即憤憤然寫下一個條子遞給老師:你為什么不理人?
 
    孩子明亮敏感的眼晴,常常感覺著大塊的黑色。學生們住一黑黑的大土炕。晚上在一盞油燈下趴一圈做作業(yè)。后來他對我說起他小時用粉筆在墻上畫滿了畫。我說粉筆是白的,墻也是白的, 怎么能畫上畫?他說墻是黑的,他家他學校的墻都讓油煙熏成黑色的。他們小學生夜里起床撒尿,要走到院子里,走進黑成一塊的天地間。偶而遇上兩點亮光,那是狼在喝學校的溫水。夜,是簡煉的。墨黑是簡煉的。夏天他天天在河里、水坑里游泳,渾身曬得墨黑。從水里爬上岸來,一站如同一個小黑塊兒。
 
    到他50歲的時候,1988年在他的個人畫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場景。中國美術館的展廳里,一個如小黑塊兒一樣的小男孩, 叉著腰挺著鼓鼓的肚子在撒尿。天上是一個碩大的太陽的印象。生長起小男孩的大地上,除了一根似不經(jīng)意地劃出的地平線,另外只有小男孩正撒出的一滴尿。地平線下有"人之初"三個小字。大太陽下有一枚小小的印章。除此,連老甲兩個字都沒有題上。題上似就破壞了畫面的均衡,破壞了新生的小男孩和初升的太陽構成的和諧美。小男孩只用焦墨涂出,剪影一般。不畫五官,沒有濃淡。然而他一人認認真真地撒尿,卻吸引了多少中外來賓認認真真地看他撒尿。
 
    這幅《人之初》被搶購了,賈浩義后來重復畫了50幅,卻再也重復不出同樣的效果。情緒是無法復制的,筆的運動和內(nèi)在韻律也是臨不下來的。終究只有鮮見的藝術家的鮮見的時刻能達到人之初的心態(tài)。
 
    三、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
 
    學校食堂開飯了,一大缸飯由同學自己盛。身高只有1.35的初中生賈浩義,用他的話來說:“搶不上槽子"。少年時代餓出的胃病,一直在提醒他吃飯問題的重要性。初中畢業(yè)前,他問老師若上美院附中,什么時候能學出來?老師說要8年。這8年,他哪來吃飯的錢?他得吃飯。考火車司機吧,真闖一氣。他老家在河北遵化縣,考中專得上唐山。當火車司機要鏟煤,要力氣,所以對考生的體重有要求。他自知差2斤。他吃下兩根大青瓜,凈重3斤。這總夠體重了。夏天的烈日下他一口氣跑到招生處,一秤,怎么一斤沒長?對了,兩根大青瓜變成水變成夏日的汗變成蒸發(fā)的氣體變成烈日下瞬間的水分??傊斔宦放艿臅r候,兩條大青瓜已經(jīng)完成了從固體到液體到氣體的物質(zhì)不滅的全過程。 他坐下來。整個人陷了下去。怎么的?他驚嚇得跳了起來。再摸摸剛才他坐的椅子,軟的?椅子怎么是軟的?這里還有電燈。一拉,嗨,燈泡亮了,墻都白亮白亮的。這就是科學?當時流行學 遍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吃飯經(jīng)。考北京的機械學校吧。中專,吃飯不要錢。
 
    55年他考到了北京。北京使他震驚的就不是電燈了,而是書店,是畫展,是列賓,是蘇里柯夫。到二年級時他要求退學!我想學畫。老師不同意。后來,中專畢業(yè)考試已經(jīng)考完兩三門了,考完就畢業(yè)了,就當技術員了,賈浩義怎么又提出退學?放著的技術員不當要退學?是的,正因為快畢業(yè)了,正因為他怕畢業(yè)后分配到工廠去,他必須趁著還未畢業(yè)匆匆退學,再不退就來不及了。 聰工廠實習過,天天站在機床旁,天天看著同一的機床和同樣的零件。不,相比之下,當農(nóng)民多好!天空、土地和牛馬。如果不能學畫,他就當農(nóng)民。但是學校不允許退學,除非病退。行呵, 他正好有胃病。
 
    他到派出所遷戶口,遷回農(nóng)村。派出所說,你的北京戶口遷出可就遷不回來了阿。他說遷。
 
    這時候的賈浩義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人生不是為了吃飯, 人生為了追求可以不要飯碗。他到家背起糞筐揣上速寫本,在村里轉(zhuǎn)一圈,撿一筐糞,畫一疊速寫。多好。第二年藝術院校招考時,他從遵化騎車三百多里地趕到北京,報考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他帶了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把鉛筆刀。一看別的考生,都帶著成把削光的鉛筆,從1B到6B的,從IH到6H的。還有水彩盒, 還有很多是美院附中的畢業(yè)生。完了,他想。錄取的初榜公布時, 他也去看,雖然自知是沒有希望的。一個個名字看下來,自然沒有他。其實,不看也知道不會有他。只是還不想就這么離去,還是站在榜前看著??词裁茨兀靠此约?。賈浩義。賈浩義這三個字不就是他嗎?怎么回事?剛才怎么沒看見?
 
    還要復試。他在中專學機械,沒有上過高中文學課。要考作文。他想了一個自以為很有意思的故事。越寫越覺有意思,越寫越收不住閘。向監(jiān)考老師再要一張紙,還是收不住。又要一張紙。 現(xiàn)在不是他在寫作文,是文章自己在寫下去了。故事還在發(fā)展,他還得要紙,如此要了七、八張紙直到打鈴,他正好劃上最后一個句號。
 
    他想不到從他考上美術系后,他的人生好比都是逗號,再打不上句號了。他如同一個高原跋涉的旅人,蒼茫而孤獨。1982年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墒沁@人,這馬,在中國又好像沒見過。變了法變了形然而比潑墨更恣肆比寫真的更具生命感, 在溫哥華的北京畫院的畫展上,加拿大人爭購這幅《鐘逵圖》人爭購者一個個認真得像工筆,激動得如潑墨。最后只好來個復雜問題簡單解決:抓鬮。
 
    這種更重意象的大寫意變法,在1982年還未為國內(nèi)很多人接受。溫哥華對《鐘逵圖》的熱情"引進"國內(nèi)后,當年的中日聯(lián)展上又展出一幅8尺寬4尺高的《回來》。地平線上是大群滾動的牦牛,翻卷的塵埃如云似潮。猛一看,像是一幅大山水畫;再一看,才是淹沒地平線的黑壓壓的牦牛群。一個牧民在喊牛群回來, 但牛群一如奔涌的潮流向前翻騰。潮流是喊不回來的,歷史不再回來。所以畫名:《回來》。 賈浩義中專畢業(yè)前退學回到農(nóng)村,也不是為了"回來",而是為了發(fā)展。七十年代末他調(diào)入北京畫院后,再不顧自己的畫像作坊里生產(chǎn)出來的那樣,落入技法的巢穴。有了技法之后,進而追求想法。畫得很美,畫得大家都想買,然而美之外還有什么內(nèi)涵?他又不想多賣畫。夠買筆墨宣紙,夠吃飯, 行了。沒有新的追求就再畫不下去。他往大西北跑。1978年第一次去的時候,也沒有明確的想法,只是有一種解放的需求。大西北,藏民大袍的飄拂,牦牛群的鋪天蓋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老甲。老甲在大草原大荒漠里,就再不是甲天下的甲了。古來生個男兒喜稱添了。他在大西北的天地間才明白人其實只是一 丁點兒。在繁華的城市,到處可見人對世界的主宰。但是在荒漠, 人震懾于大自然的威勢,一個人,便如一根草般被大自然漠視。西北的風,蕩滌著個人的得失憂患。是的,他屬于大西北,大西北是屬于他的。小巧玲現(xiàn)的南方,美麗纖秀的南方姑娘,一點激不起他的畫興。他風魔般地往西北跑。他在大西北又感動于人的征服力。他看牧民們狂飲馬奶酒,看醉漢們打架。他問主人為什么 打客人。主人說:他罵我媽媽。喝了馬奶酒的漢子們騎上馬賣馬去了。有時馬把賣馬的人摔倒在地,拖上一段。套馬的漢子爬起來又翻上一匹馬,繼續(xù)揮起套馬桿?;蛟S當年他就是用這股勁頭套上美術系的,或許現(xiàn)在他就是用這根套馬桿在套他的一個又一個追求。
 
    四、從它不拔的行走中,感受到的是不妥協(xié)、不放棄因而就具有的撞擊力
 
    賈浩義考上美術系后,一學期過去了,老師說:我怎么沒賈浩義說過一句話?
 
    賈浩義不感覺自己不說話,他只感覺自己每天都有進步,每天忙著往腦子里裝東西,每天要設計下一步。1959年開始糧食定量。同學們不夠吃,午睡復浮腫。賈浩義從小餓慣了,一份別人不夠吃的定量,于是他夠了。定時定量,大米白面,他的胃病都開始好了。中午都精神頭十足,正好讀書。于是受到批評:有的人,該睡的時候不睡。是的,眾人皆睡你不睡,不就是與眾不同不合群不隨和不關心集體不問政治,總之,不紅。1979年夏天的一天,老甲在動物園碰到上學時比較紅的的一位同學。是他?大肚子,酒糟鼻??稍葲]有這鼻這肚,原先挺精神的,講紅專,講革命。后來,據(jù)說老灌酒,鼻子也變樣了,肚子也變樣了,人也變形了,婚也不結了。如果賈浩義認不出他,他或認為是不愿認他不屑認他,那他就只是如同路人般坐在一旁。然而賈浩義到底辨認出了學生時代的他。或許是那個時代扭曲了他。如果他當年多用自己的頭腦來支配自己的言行,又何至于變形至此?
 
    賈浩義不無感情地望著自己的同窗。在六七十年代,人能主宰自己嗎?他1961年畢業(yè)時意外地"吃香"了,留校了。因為陳毅同志那時有個講話,"專"又得到正名。僅僅一年后,政策又有變化,學校向前來要人的朝陽區(qū)文化館逐個介紹精簡對象。賈浩義,這人別的都行,就是白專。文化館的來者后來私下里告訴賈浩義,他一聽白專二字,即說:我們就要這個人。
 
    "這個人"無非對自己是忠誠的,對藝術是忠誠的。他清楚每個人的感覺不可能是整齊劃一的,如同人都午睡他二點不想午睡。 所以他畫的就不是大家能看到的,而只是他自己感覺到的那種濃縮的、內(nèi)在的精神,那種揮灑又凝重的撞擊力。一只牦牛,笨重而遲鈍。然而賈浩義從它一步一步的不拔的行走中,感受到一種 不妥協(xié)、不放棄因而就具有的撞擊力。牦牛好似從寬銀幕立體電影的銀幕上向我們走來,我們感覺到了它的沉重的腳步,聽到了它的粗重的喘息,然而事實上又并沒有看清它的細部也沒想到要去認它的細部。大塊的焦黑一而不是濃淡墨,實現(xiàn)了、提煉了賈浩義對牦牛的獨特的感受。這只是賈浩義眼中的牦牛"共性部分,由大家想象"他說《已丑年》這幅牦牛,沒畫眼睛,沒畫筋骨。你不會覺得怎么沒眼睛,你只在牦牛的腳步聲中,在陽剛粗放的力的沖撞下,覺得振奮而感動,然后體味著這黑色的韻律,感受著一種突破了已有均衡后的新的均衡。
 
     五、馬的形體充滿了悲劇感, 這是對真善美的毀滅的記錄
 
    文化館的領導對賈浩義說,文化館是良心工作,想干就有活干。賈浩義為業(yè)余畫者辦國畫班、素描班。這份良心工作倒是使他這個心口一致的人很多地說話了。一年后北京市"四清"開始, 朝陽區(qū)金盞公社是市里的試點。文化館派很有良心的美術干部賈浩義下鄉(xiāng)一邊調(diào)查一邊畫階級教育的村史。他吃百家飯,說是百家飯,其實是大同小異的棒子面窩頭。然而這么重要的事,是更要憑良心來做的。他每每畫到凌晨,一夜夜的再沒什么窩頭吃了。 有一次暈倒在廁所的泥地上,大夫說你睡一天覺吧。睡了一天,是好了。不過從此身體傷了根兒似的,常有小病了。3個月后,126幅階級教育的連環(huán)畫全部完成,連環(huán)畫的詞兒也是賈浩義的手筆。 他收集的材料,自然他清楚村里的階級斗爭史。這是中國第一本村史,很受市里重視。這126幅畫先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后裝印成書。然而書還未及出籠,書中的英雄變狗熊——原來村里向賈浩義反映的材料是假的!是整個兒編制出來的。二、三十年后的今天看來,也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你斗我我斗你來回栽就是了。 1963年的賈浩義是活得極認真的。這種今天對明天錯反過來有問題掉過去又打錯了自殺了的斗爭,這是什么事兒呀!
 
    如此"四清"來"四清"去,賈浩義強化了一個想法~一 切從事實出發(fā)。他從不愿交使別人,也再不想被別人支使。直到 "文革"開始有人說他是修正主義苗子,他再也不會不相信自己而相信別人了:我雖然不是黨員,但我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工作,工作。大家參加這派那派,賈浩義,你為什么不造反?不,他是無黨無派,哪派也不想?yún)⒓?。人說這小子早熟。他說不過是想憑事實辦事,斗來斗去干什么?譬如這位老C,你們說他是叛徒,根據(jù)呢?來吧,老C,一起拉個二胡:北京有個金太陽初說是叛徒就是了?沒有證據(jù)的全是扯淡! 我只認一真的。
 
    世上很多事,本來極明白的、真實的也是最明了的。不明了的時候,那里邊不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便是真作假時假亦真。賈浩義上初中時,他的老師不知怎么那么愛他,監(jiān)考走過他身邊時, 還要拍拍他的頭:幾歲了你?給他寫評語時恨不得把夸學生的詞兒全塞上去。但是開始了三反五反打"老虎”,讓學生反老師的官僚主義。老師=官僚主義?最大的老師就是最大的官僚主義?校長支持教賈浩義的那位老師,就是大官僚主義支持小官僚主義?賈浩義畫了一幅漫畫,畫校長用一根橡皮管子給老師打氣。幾年后他開始明白那不明白的事。他打聽這位老師的下落,打聽了又打聽。遵化縣的一位美術老師告訴他,那位老師后來被打成了右派, 妻子與"右派"從法律上劃清了界線,他病了,死了。
 
    沒有尋找到老師,找到的是一個道理:"只認真的。及至經(jīng)過。”"四清"開始"文革"后,他一不造反,二不申請入黨了。然而他長年蹲在農(nóng)村,生活習慣都和農(nóng)民一般。到七十年代中期還少不了要發(fā)展這位農(nóng)民化的知識分子入黨。他說他現(xiàn)在不夠格了。過去夠,認為共產(chǎn)主義就要來到。過去百分之一百的夠。后來只有百分之八十.后來只有百分之五十。后來,不夠了就不入了。從 "四清"到"文革",今天紅的明天黑,黑黑紅紅紅紅黑,紅紅黑黑黑紅紅,到底哪個是真?到底該認哪個?1971年,人民美術出版社要恢復工作了,請賈浩義畫浩然的小說《艷陽天》的連環(huán)畫。賈浩義構思了一下,小說一本畫120來幅,正好畫6本。他住在平房公社認真地畫來,那認真勁也不會亞于他在金盞公社畫村史。 不過,認真畫的同時又有個"不認真"的想法!如果浩然倒,他畫半天就都白費勁了。
《艷陽天》連環(huán)畫一本一本地出版了。第5本快出第 6本那 120幅的畫稿已經(jīng)勾完的時候,浩然"倒了"。連環(huán)畫《艷陽天》隨之夭折。等到人們明白倒了的是"四人幫"而不是浩然,浩然就是浩然,過去浩然現(xiàn)在也浩然的時候:孩子們熱衷的連環(huán)畫又不是《艷陽天》而是《變形金剛》了。 賈浩義住農(nóng)村畫《艷陽天》的時候,有一天,聽到院子里哈 哈步的聲音大作:走出去一看,農(nóng)民們拉來一匹大瞎馬,正要宰。 馬的臀部有號。這不是軍馬嗎?怎么拉到這兒來了?賈浩義問,他自小牧馬。個子小,只能挑最小的馬駒騎。還是夠不著,他蹲在大石頭上,好容易騎上馬駒。誰知越小的馬駒越不讓人騎。馱著他故意來回鉆樹叢,非把他甩下不可。終于把比小馬駒更小的賈浩義甩下了。這一甩,甩出了馬的聰明、瀟灑。后來他更領略了馬的忠勇和犧牲精神。如今突然見人要宰馬,而且是宰軍馬,自然要問個明白。農(nóng)人說這馬是立過功的。當年是一位連長騎的。連長中彈倒下了,不知是死是傷。這匹馬把連長從戰(zhàn)場上叼起,一路沖了出去。所以它的雙眼被子彈還是炮彈皮打瞎。部隊支農(nóng)時, 為了卸包袱,把這匹已經(jīng)老了有心臟病了的軍馬,給村里拉車。馬拉著車心臟病就發(fā)了,趴下了。農(nóng)民即給部隊打電話,請示怎么辦。對方說,你們看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意思是明白的:你們吃馬肉吧。 賈浩義看這匹馬,粗腿,大骨胳,當年是匹多好的馬!農(nóng)人在一旁又說了,馬趴下后他們怎么拉也拉不起,這次一拉,馬騰一下就起來了,綁到馬柱上再想把它撂倒,幾個人無論如何也撂不倒它。馬是什么都明白的呵!農(nóng)人舉起大錘要砸死它,又下不了手。說一聲:馬,不要怨我,你活著也是受苦。一幫農(nóng)人砸下了好幾大錘。 想到"文革"中被砸死的生命、被砸死的生機,想到被砸死的有價值的、美好的一切,那匹馬的悲劇,不就是"文革"那個時代的寫照嗎?八十年代中,賈浩義畫了一幅《功臣》一一匹遲暮的老馬??吹贸鲴R內(nèi)在的精神是蒼勁有力的,然而一溜馬鬃低垂著,馬的形體充滿了悲劇感。這是對悲劇年代的記錄,是對真善美的毀滅的記錄。
 
    六、"還要舍。"他說。
 
    從大團焦墨的《功臣初我再看看穿一身黑的賈浩義,說不清楚地覺得他身上頗有些"馬性",他那獨門獨院的"馬棚",他和小工一起前后蓋過4次。我不懂蓋房,搞不清他是怎么蓋了一間半土房,又接了兩間廂房,一間舊房爛了又翻蓋,又要砌院墻。1986年一位年青人慕名而來,走到院子門口,看見蹲著幾個砌墻的小工。他問其中一個拄著一把鐵鍬的光脊梁黑漢子:請回賈浩義老師在這兒住嗎?這位蹲著的光脊梁說:這兒呢!
 
    賈浩義上中專讀書時,暑假就在學校當小工蓋樓,掙點自給未必自足的錢。如今他砌墻都不用掛線。就是蓋房得在春季,而春季又是畫畫最好的季節(jié)。前后用過4個春季的時間來蓋房,把作畫最好的時間用來和泥砌磚,和著他的工資他的汗水他的藝術生命!
 
    本來,他說話,他這個"老山溝"能到北京畫院,知足了。畫還能賣倆錢,生活也改善了。除了想畫好畫,生活的其他組成部分都想盡量刪節(jié)。譬如享受和發(fā)財。刪節(jié)到記者要采訪他,他說已經(jīng)有人寫過了。記者說譬如畫馬,不是人家畫人家的,你畫你的;別人寫過了,我再寫我的么。
 
    賈浩義甚至不想將來一定要怎樣怎樣。他以為這種想法本身也是功利的繩索,也屬于要刪節(jié)之列。最難刪節(jié)的,是這兒叫他參加筆會那兒叫他參加畫展;這兒跟你要畫,那兒又來人聊聊??傆幸恍﹨s之不恭的。尤其是業(yè)余繪畫愛好者,尤其是他過去在文化館教過的學生,是最受歡迎的??汀H欢枰獣r間思考。他實在不想零零星星地畫。他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妥協(xié),不放棄,帶著他自身的沖撞力。要不心里發(fā)慌。應該說,他的身體還算好的?;蛟S因為他刪節(jié)又刪節(jié)的生活,腦子簡約些。但是畢竟50歲出頭了,想開兩個夜車白天就糊涂。
 
    白天時間不夠,夢里接著思考。夢里浮現(xiàn)的構圖,常常是最大膽、最不拘一格的。有時候他夢見一幅好畫面,自己就提醒自己:可別是夢呵。要記住,要記住。好了,即使是夢,也記住了。 然而醒來卻再回憶不起來。
 
    如果畫寫實的人物花鳥,他本無須苦思冥想,而且很賣錢。但是拿起筆就能畫的,他就提不起畫興了。如何寫意、神似,如將復雜的提煉、簡約到不能再刪一點?你刪到不能再刪,卻能激起觀眾的叫你想都想不到的聯(lián)想。觀眾能使一幅畫得不能再簡約 的畫豐富到不能再豐富。
 
    有一年,他由寧波坐船到舟山。中途起風,白浪滔天。海浪撥弄著船只,叫你傾斜,叫你顛簸,叫你險象叢生。后來他一直想畫這個場景。畫浪?畫漩渦?畫要沉的船?可是所有這一切都有人畫過。所有這一切,加起來只能讓人看到:這艘船要沉了。他終于畫出一幅6.7X6.7的《孤帆入畫面偏左下方,有一筆勾出的船帆頂部,傾斜的。帆的右上方,有一個小黑點一般的小鳥。 畫面左上角有一小方自然比帆更小的印章。一帆一烏一章,這個 "三點式"構成一種力的均衡。再加任何都會破壞這種均衡。這一方白紙上的一帆一烏,隨你想到這傾斜的船是在浪里行還是在霧 中航?人在這白茫茫不可測的世界里,弄不好就會翻船。船翻了, 或許小鳥知道,小烏心焦。但是它無力救你。人生一旦沉淪,別人救你就難了。世界蒼蒼茫茫,一個人沉淪了,一只船沉沒了,就被浪呵霧呵遮掩了。世界依然蒼蒼茫茫。
 
    簡約而豐富,空靈而有力度,變形而真實,有氣勢而又深沉。 然而他每看自己前一段的畫,又覺不滿了"這是好現(xiàn)象"他說: "但不能老是好現(xiàn)象但--老沒好作品。"
 
    他說他想法太多實現(xiàn)太少。他想用牛馬開路,然后在山水、人物上也有"我的語匯"。"也許我野心大。也許我一輩子也畫不出來"。他說。
 
    所以,需要再刪節(jié)生活,要以更大的決心走寂寞之道"還要舍。"他說。
 
    七、他黑黝黝地站那兒,像一團濃墨,
 
    像《人之初》那個站在地平線上的小男孩1972年賈浩義帶了十幾名業(yè)余畫者在延慶縣的山村里寫生。 說好8月31日一定要回文化館的。賈浩義畫了十幾天,也舍不得離開這山這水。捱到30日早上才離村。每人背起行李匆匆上了山, 給一位老鄉(xiāng)10斤糧票請他帶路。上山時沒道,愣爬。而后看見兩條隱隱的小路,一條往下,一條通往山梁。賈浩義這個老山溝知道,順著山梁走,站得高,一般能找到路。但是老鄉(xiāng)說應走往下的那條道。大家自然相信用10斤糧票請來的當?shù)乩相l(xiāng)。往下走沒多久,就沒道了。人站在大山洞里,兩邊是大峭壁。老鄉(xiāng)已經(jīng)告辭了。哥們一行在山洞里轉(zhuǎn)了兩三小時也出不去。西邊,雷聲隆隆滾動著向這邊席卷而來。一旦下暴雨,山洪下來哥兒們幾個就水葬了。雷聲推進到他們頭頂上,放空炮似地猛嚇唬這些莽漢。戲弄個夠后終于沒有倒下雨來。這行莽畫家一直走到晚上才到一個村子邊。一個開店的姑娘向他們招手:住下吧。他們一行中最 敢的小伙子卻說:住下吧。前邊還有40里山路,怎么走?賈浩義說,必須連夜爬完這40里山路,否則明天怎么如期趕到城里?夜間的山上,月亮浮出云層的時候,如玉樹瓊瑤;月亮潛進云海的時候,卻如黑洞一般。瘆得慌。每個人的嘴都瘆得頓住了,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活動,怕野獸,也怕壞人。零點光景月亮又出現(xiàn)了, 一行十幾人蹦叫起來。用叫喊一吐剛才的壓抑。這叫聲贏得砰砰 砰幾槍朝他們打來。子彈在他們身邊飛過。有沒有撂倒的?都活著呢??偸敲癖虻臉?,不知這半夜出了什麼事呢。此時賈浩義的驚喜已完全驅(qū)走了勞累和恐懼——月亮在他腳下呢。他第一次看到月亮在自己腳下的景觀。他這個“馬性”畫家用自己的“蹄子”敲開了夜景不易啟開的一扇門。啟開那黑洞洞的大門,原是世界的兩極。賈浩義把墨云層次轉(zhuǎn)化為墨塊形體,以單純的畫墨意識畫他凈化了凝煉了的對世界的感受。自然這是危險的,冒險的。 弄不好失掉了水墨宣紙的特殊韻致。但是大黑大白的極端的撞擊, 很能突現(xiàn)生的氣勢和生命意識。一幅2米寬、7米高的《巴特爾》畫面上一匹飛馳的馬,馬的四蹄只是四筆如草書一般大小不等的黑點。全與馬身斷開的。飛起的馬尾也與馬身斷開的。雖是沒骨畫,雖然不勻邊,然而馬的飛動感躍然紙上。馬身上又躍起 一漢子,揮起一套桿正在套馬。他的上身也只是草書般三筆腿: 一筆是左胳臂,一筆是背,一筆是右胳臂。結構、力量、意韻、氣勢,都強化地溶進一筆。然而這位巴特爾套住了多少中外觀眾的眼神。
 
    賈浩義的作品已經(jīng)在美國、英國、法國、日本等10多個國家展出、收藏了。但是他如同站在一個過去和現(xiàn)在、意象和抽象、顛狂和童真的立體交叉點上,他像一個躁動的孩童似地站立不安。他希求他的繪畫意識更加單純。“童年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不但是他生命的起點,往往也是他的藝術旅程的歸宿。”他說,倔著勁兒, 黑回回地站那兒,像一團濃墨,像他畫的《人之初》那個站在地平線上的小男孩。
 
    原載《北國風》文學月刊 1990年第 8期
 
    陳祖芬: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