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精神——老甲畫雜談
2016-10-14 14:03:30來源:作者:陳傳席
(一)推動和脫落近現(xiàn)代中國畫的發(fā)展,一是沿著自己的傳統(tǒng),一是引進西法。前者會嘲笑后者皮相、沒有傳統(tǒng),甚至根本不是中國畫;后者會嘲笑前者老一套,缺乏大的變革。畫家可以有其喜好上的選擇,理論家卻不容許有偏頗,也就是說,畫家可以走極端,可以片面追求,理論家必須公正、全面。老實說,不論用哪一種方法,只要畫得好就好。但怎樣畫得好,卻值得注視。
老甲的畫卻異于以上二者所為。他基本上不用西法,也不蹈傳統(tǒng),然而,他又研究西法,又研究傳統(tǒng),時時對照西法和傳統(tǒng)。他的畫基本上是靠傳統(tǒng)推動上去的但和傳統(tǒng)畫家又不同。傳統(tǒng)的畫家,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積累、加厚,如黃賓虹,無論其畫怎樣成熟,其新安畫派,程正揆、戴本孝、程邃、石谿等人的基礎(chǔ)仍在;或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積累、變化,如齊白石,無論其畫怎樣變化,八大山人、徐渭、吳昌碩的影子都有。在他們的畫中都可以見到傳統(tǒng)的基礎(chǔ),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
而老甲則不同,他的畫向前發(fā)展,傳統(tǒng)的基礎(chǔ)卻不再保留了,猶如火箭發(fā)射衛(wèi)星,基礎(chǔ)的一節(jié)火箭燃燒完之后,就自動脫落了,不再保留了。于是又以第二節(jié)為基礎(chǔ)繼續(xù)向前推進,第二節(jié)的作用發(fā)揮完之后又完全脫落,不再保留。因而他的畫不是靠積累,而是靠推動。傳統(tǒng)的、西方的,都是推動他的畫發(fā)展的動力,但他不是積累它們,所以他的畫中既見不到西方的,又見不到傳統(tǒng)的。
有人畫過連環(huán)畫,一生都擺脫不了連環(huán)畫的影響,甚至畫大幅創(chuàng)作畫,也是連環(huán)畫的放大,如有變化,也只是在連環(huán)畫的基礎(chǔ)上略有所增而已。老甲畫過連環(huán)畫,可他的畫中毫無連環(huán)畫的影子。老甲畫過年畫、工筆畫,在他的非常大寫意中也完全消去了。當推動衛(wèi)星的火箭一節(jié)一節(jié)的作用用盡后,就全部脫光了,剩下的便是發(fā)光的衛(wèi)星。老甲的畫也如此,最終只保留他自己。
老甲是怎樣的人,從他的畫中可以見出。老甲的畫是怎樣的,讀者看他的畫,自可知道,無需我去贅言;而且,我已寫過一篇文章論述了。這篇文章中,我不想再談畫,想談一些畫外的內(nèi)容。老甲和他的朋友贠冬鳴也告訴我,不一定篇篇文章都談畫,讀者和聽者都會被弄呆的;可以借畫為引導,寫你自己的文章,做你自己的學問,或借題發(fā)揮,談一些其它問題。我還是從老甲畫的牛馬談起吧。
(二)乾馬坤牛
老甲畫馬,也畫牛。古人常說:“牛馬走”、“當牛做馬”。馬和牛原是一類,在古代都曾為戰(zhàn)爭服務?!妒酚洝酚浿芪渫鯗缟毯?,“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不復用”即表示不再用于戰(zhàn)爭,可見那時的牛、馬和老甲筆下的牛馬一樣,皆不是“孺子牛”。齊將田單曾以火牛效力沙場,沖殺燕軍,大獲全勝。馬是戰(zhàn)爭必須之物,“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這自不必說。唐太宗死,唯以六匹駿馬刻于石碑上,豎于墓前,這六駿,皆是他作戰(zhàn)時之坐騎,是他建立基業(yè)的重要伴侶。不過,周武王時,馬還不是坐騎,牛更不是。馬直接為人騎,乃始于戰(zhàn)國時之趙武靈王。有很多畫家畫周武王起馬,甚至電影電視上也有周武王前后時人騎馬者,皆不知古也。春秋戰(zhàn)國之前,絕無騎馬者。那時有人說的乘馬,就是坐在馬拉的車上,四馬為一乘,宋人畫晉文公復國圖有一馬拉一車,晉文公坐在里面,也是錯的,當時是四馬拉一車,但宋人畢竟知道當時未有騎馬者??鬃又苡瘟袊?,也是坐在車上。趙武靈王發(fā)明騎馬術(shù)后,將軍們才漸漸知道馬可以直接騎,而且比坐車更靈便,更迅速,這也是世界上最早以馬為坐騎者。馬奔騰跳躍,良馬可日行千里,在當時是最先進高明的交通工具。大概相當于今天的波音式飛機。所以,最受人們重視。繼而出現(xiàn)了鑒定馬的專家,伯樂、九方皋的出現(xiàn)都在趙武靈王之后,而不可能在其前。牛還沒有成為坐騎,老子騎青牛,乃后人演繹而成,一般情況下,牛走得慢,悠哉游哉,但道家之徒,大抵皆隱居之士,無家國之憂,無人世之忙。逍遙游于山水林泉之中,慢騰騰,晃悠悠,這正和道家的精神狀態(tài)相契,所以,后人以“老子騎青牛”為道家之精神,青牛更慢于黃牛也。但如果說老子坐在牛車中。倒是有道理的。牛的速度雖慢,但有耐力,善于負重,所以,作為運輸工具,有不可少。馬以致遠,牛以任重。古人又以馬喻天道和乾道,以牛喻地道和坤道,“乾象天,天行健,故為馬;坤象地,地任重而順,故為牛”乾坤之大,獨取馬牛以為像,若夫所以任重致遠者也。馬以致遠,牛以任重,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出于感覺,老甲畫馬,以力健著名,畫牛則以氣厚見稱。“牛為坤”,這是傳統(tǒng)哲學的說法,而老甲筆下的牛作為藝術(shù)品而言,既非“坤道”了,它不陽、不柔、不靜,乃屬于“乾道”也。
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一詩被世人注意后,孺子牛的精神便成為時代的精神,世人爭做孺子牛,俯首帖耳唯唯諾諾,不爭不亢。無論有多少惡勢力襲來,有多少權(quán)勢人物損國利己,有多少巧宦欺上壓下,有多少以強欺弱者,都是在“孺子牛”的口號下,不做斗爭,甚至溫順從之,任從惡勢力蔓延發(fā)展。連畫家筆下的牛都是孺子牛,文人筆下也多寫孺子牛,而沖鋒陷陣,燒殺惡勢力的野牛、火牛太少了。有人更認為這是魯迅的精神,其實魯迅首先說“橫眉冷對千夫指”,“千夫所指,無疾而亡”,而魯迅能橫眉冷對,這是他的本色,面對“千夫”所指,他絕不做孺子牛,他以一桿筆,掃蕩文壇的萎靡之風和惡勢力,抨擊和揭露官僚的丑惡,這正是野牛和火牛的精神。他的“俯首甘為孺子牛”是對于善良和弱小的人而言的。豈能在任何人面前都做孺子牛呢。世人曲解和斷章取義于魯迅,以至于把孺子牛的作用擴大了甚至贊揚過分。其實牛還有另一面,還有另一種牛。
牛頭上有兩只硬角,這表明,它本是十分勇猛、十分威烈、十分倔強的動物。牛本不是孺子玩騎之物。前所云齊將田單以火牛效力沙場,《史記》、《武經(jīng)》皆有記。戰(zhàn)國時齊國大將田單和燕國軍隊作戰(zhàn),集千余頭牛,兩角上綁上刀刃,兩肋上束長矛,在牛后燒起火來,火牛大怒而沖向燕軍,燕軍大亂,死傷無數(shù),強大的燕軍就敗在火牛角下。田單之后,火牛作為破陣殺敵的強兵之一,延續(xù)兩千年?!段浣?jīng)總要》上還特別介紹“火牛”并繪有火牛奔沖敵陣的圖?!赌绿熳觽鳌愤€提到一種“野牛”,郭璞注云野牛“肉皆千斤”。野牛又叫兕?!墩撜Z》中說到“虎兕出于柙”,可見野牛和虎一樣厲害,不是孺子可玩的。
老甲筆下的牛是火牛,是野牛,他用濃焦墨縱刷橫涂,其勢如黑云壓城。其肉有千斤,無絲毫的溫順之氣。使儒弱者壯其氣,魄小者張其膽,柔順者增其猛,使一切惡勢力,見之者驚恐,它固不能為孺子所玩騎也不能耕犁負重,然卻能氣沖斗牛,力摧昆侖,有拉倒喜馬拉雅山之力,這——乃是我們當今最需要的精神。
當然,孺子牛也是需要的,老老實實的牛更是需要的,宋詩云:“老牛粗了耕耘債,嚙草坡頭臥夕陽。”李綱《病?!吩娫疲?ldquo;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嬴病臥殘陽。”這種牛還不可貴嗎?還不需要嗎?我們的時代仍然需要。但世有不平事,有以強欺弱者,有損國害民者,何可皆作孺子牛而處處俯首帖耳?張心齋云:“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劍又能消多少不平事呢?而世間大不平,非以老甲??`田單刃,怒而沖殺之,不能消也。
孺子牛固然需要,但孺子牛太多了,我們需要老甲式的野牛和火牛。需要天煞星、黑旋風來掃蕩人間的齷齪之徒?,F(xiàn)實中得不到的東西,只好從文藝中找到加以補充,因而,我喜愛老甲的牛。
(三)回歸原初
宋人有句話說:“牛即戴嵩,馬即韓干,鶴即杜荀,象即章得。”因為戴嵩畫牛出名,所以見到畫牛圖,即所謂出于戴嵩之手;見到畫馬,即謂之出于韓干。后兩句是玩笑。有一位大詩人姓杜,名荀鶴,因而戲之曰:見到鶴即謂之杜荀之鶴了。章得象即姓張,名得象,也被戲虐為章得之象了。這是就名氣而論的。當然有名氣的畫家畫都有些特色。然就陽剛大氣一派而論,唐宋以來,恐怕應數(shù)老甲了。他在前人推動下已走向極端,我絕對不是亂吹。從畫牛的歷史來看:梁武帝時陶弘景曾畫《二牛圖》,一牛散放水草間,一牛著金籠頭,有人執(zhí)繩,以杖驅(qū)之。這是因為梁武帝逼他出來做官,他畫二牛,一牛雖然散放但自由,一牛雖然有金籠著頭,但有杖驅(qū)之虞。此圖已不可見。唐代宰相韓滉畫《五牛圖》,發(fā)揚陶畫之義,一牛著金籠頭,四牛散放。這畫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五牛頗雄壯,線條粗闊有力,造型精確。但韓滉畫牛不及他的學生戴嵩出名,戴嵩“乃過滉遠甚”。記載中皆說他們畫牛“能窮盡野性”。但二人畫牛都以墨色刻畫牛之形,不像老甲這樣,借牛之形以宣泄力和氣勢。五代有歷歸真,南宋有李唐等,其畫牛大抵皆以線條勾寫形態(tài)后,再以墨色渲染,一毛一孔皆很精確。明代的郭詡(清狂道士)始用寫意法畫牛,他用筆隨意點染,求瀟灑清奇之趣而已。而后的寫意法畫牛大抵皆如此。
近人徐悲鴻喜畫牛,徐少時曾以放牧牛為生,兒時情愫,時時再現(xiàn)于他的筆下。徐畫馬有奔騰大勢,畫獅有狂怒急憤之情,大率感于民族危亡、國家情急而作,固有不可一世之慨。然唯于畫牛,多出于甜蜜的回憶,故筆下的牛多類于孺子牛。
李可染畫牛亦頗聞名,李齋號“師牛堂”,師的不是野牛的沖殺精神,而是老牛的兢業(yè)精神,故其筆下的牛老實厚道,有的被牧童騎玩,有的力盡筋疲,病臥殘陽,大有“粗了耕耘債”之況。其牛皆俯首聽命之象,無野、火之氣。李可染的牛是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但不是改造時代的力量,它是道道地地的孺子牛。
老甲的牛絕不同于他們,他不用筆墨表現(xiàn)牛,而以牛表現(xiàn)一種陽剛正氣和磅礴大氣,表現(xiàn)他自己的情懷。我在上一篇論老甲的文章中說他的畫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哲學,是力的宣泄,是勢的沖發(fā),這正是我們時代所需要的精神,是我們國家所需要的氣魄。
有人要適應于時代,有人要改造時代,老甲屬于后者,大概也是強者。三千年前,先民們便提出“移風易俗”,既要改變時代。而那時候的藝術(shù)也都是“肉皆千斤”的野牛和火牛式,商周青銅器藝術(shù)中的野牛都是如此,其體猶如鐵筑,其力似無堅不可摧,安穩(wěn)如大山,群虎呼叫而不為之動。那時的牛,顯有孺子牛,或立或行,皆有君臨天下之慨。它只摧毀別人而不會被別人摧毀。那時我們民族多么強大啊。形態(tài)也反映社會意識。老甲的牛不期然而然的回歸到原初的形態(tài)。愿我們的時代精神也恢復到大氣磅礴、君臨天下、無堅不摧的時代。
愿顛移一下風氣:各級官員多一點孺子牛精神,革命者多一點野牛精神(現(xiàn)在正相反)。
愿陽剛大氣再多一些,震蕩我們的民族,掃蕩那些陰暗邪惡萎靡不振之氣。
本文刊于《江蘇畫刊》1995年第10期,又刊于《文論報》1996年9月15日,輯入《陳傳席文集》(五卷)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